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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《红蜻蜓》,《青苹果乐园》,你吹一个么!”

    周遥永远是那个话多的,挑头的,直到陈嘉皱眉回了一句:“烦,你嘴就合不上吧?”

    陈嘉就把两手凑在唇边,手里其实就没有琴,没带口琴出来,却能以手型模拟口琴,甚至对得准每个音符应该存在的位置,紧闭的嘴唇里轻轻哼出那首歌的调子……

    真好听。

    周遥目不转睛望着人。

    周遥跟店主买了小虎队三人组以及齐秦的两张海报,八毛钱一张,两张卖一块五毛。他又要买专辑磁带,死活缠着店主砍价,十块钱一盘带子实在太贵了,五块钱吧!“五块钱我们俩一人买一盘!”周遥说。

    陈嘉瞪了周遥一眼,五块钱忒么也是钱啊,谁说要买了。

    周遥当时那样儿,就是把羊皮小夹克往后掀开着,吊在后背上,俩胳膊肘把夹克撑开,胯一扭,戳在音像店里,一双长腿轻晃着,还穿的一双皮鞋。

    清秀,帅气,有范儿。他也就是年龄还不大,年龄再大点儿,他自己就可以印成一张海报,贴在这家店门口,毫无违和感。

    周遥把两张五块钱纸币贴在他下嘴唇上的,叼着,瞅着那店老板,卖不卖,您到底卖不卖?!

    店老板拗不过这种,以为又是胡同里野出来的不良少年,再不卖就要把三棱/刀拔/出来了。算了,十五块钱给你两盘带子拿走拿走!

    周遥美滋滋儿地把两盘磁带揣怀里,顺手搂着陈嘉跨出店门,冬天里的阳光真好啊。

    “你听吗?你挑一盘拿走,咱俩换着听。”周遥说。

    “不用,你自己听吧。”陈嘉说。

    听个屁,他只有来音像店里才能听歌。

    “那你下回去我们家听,”周遥说,“我们家礼拜六下午总没人,下回去我们家玩儿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在陈嘉不太靠谱的回忆里,周遥好像也是第一个,邀请他去家里玩儿的。

    中午他俩吃的是烤白薯,就在关东店副食商场门外,路边卖烤白薯的摊子。

    冬日里老北京街头的“老三样儿”,比食堂里可好吃多了,就是糖炒栗子,冰糖葫芦,烤白薯!路边就支着这一个生锈的铁皮桶子,里面生火,冒出一股一股黑烟,铁桶上面摆着一圈白薯,干烤,慢慢地烤熟。

    “红瓤的白薯最好吃,你挑红瓤的。” 陈嘉特意教给周遥。

    “我们那边儿管这个叫地瓜。”周遥说。

    “白薯。”陈嘉说。

    “这瓤要么是红的,要么是黄的,我就没见过白色的!”周遥反问,“你们凭啥管丫叫白薯啊?”

    老子从小到大就管这个叫白薯,陈嘉瞅对方一眼。

    “白薯丫同意你们这么叫么?”周遥道。

    陈嘉瞪了一眼,你吃不吃,你这么多废话?

    “呵呵我也知道叫白薯么……”周遥咧嘴笑了,就是逗陈嘉呢,“我在北京生的,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城里住过,后来才去东北。我们家爷爷奶奶亲戚都还在北京呢。我还有点印象,好像是在东单大街边上、中山公园门口,看菊花展览,我吃过烤白薯……”

    三毛钱一个烤白薯,陈嘉也就请得起周遥吃白薯了。

    他又拦腰把周遥往后推了推:“有火。”

    周遥:“没事儿——”

    陈嘉又说了一遍:“有火,你皮衣服会烧出疤。”

    周遥已经迫不及待伸手去抢了:“这个烤好了,可以吃了吃了!”

    烫,贼烫的。

    周遥“腾”地又缩回来,吹手指,然后再拿,“嘶嘶”地又缩回来,往嘴里含着他的手指,“真烫啊”。

    陈嘉冷笑一声,好像是笑话他瞎咋呼又怂,轻骂了一句“傻B样儿的”。

    “你说我什么……”周遥一肘子从后面勒住陈嘉就往后扳,陈嘉已经空手把一个白薯抓起来了,热气腾腾抓手里正倒腾呢,“烫着”“我靠”“啊——”

    两人勒着抱着打成一团,一个烫白薯在四只手里颠来倒去,周遥狂浪地大笑。还是陈嘉拿了那个白薯,在冷风里吹了一会儿就不那么烫了,帮他剥开皮。然后才去拿自己那块热白薯。

    “还是你手上皮厚,好用。”周遥腆着脸呵呵的一乐。

    “你脸上皮厚,有什么用?”陈嘉说。

    “靠,你又说我。”周遥吃得满嘴都是,笑,“陈嘉你行。”

    一团红瓤在冬日的温度里特别诱人,香气扑鼻,又暖又甜。在周遥儿时的记忆里,烤白薯这玩意儿并没这么好吃。可能是饿了吧……真挺香的。

    他们又坐回一站地的电车,回南营房胡同,回陈嘉的家。周遥也想不清楚要去干什么,就是俩人挺开心的,没晌没晚地就混呗。

    “听听歌,听你吹个口琴。”周遥说。俩人手插着衣兜,周遥的外套怀里还揣着他的磁带和明星海报,并排挨肩往胡同口走,迎着漫天很细很碎很美的小雪花。周遥高兴了,声乐小王子突然扯开喉咙吼一句:”我们亚洲——山是高昂的头——”

    吼完了看陈嘉,给点儿面子,赶紧接下一句啊。

    陈嘉是下意识张嘴了,但实在不习惯这么傻帽,没理他。周遥自娱自乐地又吼了一句:“我们亚洲——河像热血流——”

    “雪人还在么?早上就化了吧?”他兴致勃勃地问。

    “还在,”陈嘉忽然一笑,“没化。”

    一拐弯,绕过路灯兼电线杆子,就是胡同里他们昨天堆雪人的地方。地上有一片黑黢黢的融雪,被踩成稀烂。雪堆里隐约还能找见碎掉的栗子壳和小红辣椒,“土肥圆”胖雪人的脑袋已经碎成八瓣,身子也瘪一大坑,都碎了……

    两人站着愣住,周遥猛然有点儿失望。

    陈嘉抬眼,就那胡同墙上,有人用粉笔之类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大字,骂人的话,骂谁“臭傻B”“没爹养”之类的。早上路过时候还没有的,很明显的。

    “没了就没了,回家呗。”周遥抬胳膊搂着人要走了。

    身后胡同口有几个少年在嘀咕,瞟他们,挑衅似的笑了两声。陈嘉停住脚,猛一回头,那时脸色就变了,怒视。

    房檐上头的天色骤然陷入阴霾,一阵冷风吹进胡同,穿堂而过,卷起雪花。

    其实就是闲了没事儿手欠、瞎捣乱,一帮半大的屁孩子,能有多大怨多大仇怎么的?当一个孩子往来都是形单影只,看起来极为孤僻冷峻不合群的时候,或者他的家庭暴露了激起旁人轻视嘲笑的弱点,他就容易成为被其他群体轮番嘲弄的对象。

    连一个雪人都不放过。

    只是陈嘉今天碰巧没有耍单,今天碰巧让周遥目睹了一回。

    以周遥那时年纪,他对于唐铮甩过来的一拨一拨浪言浪语,还不具备更深刻的理解力。他觉着唐铮就是嫉妒了,你就是嫉妒嘉嘉跟我要好么。

    没两天,陈嘉得痢疾这事就过去了,身体痊愈,迅速又恢复了油盐不进、软硬不吃的糙德性。

    一伙人还是回到之前那个吃喝胡混的状态,上课在老师眼皮子底下搞“大串/联”,放学就是踢球打牌看录像买零食。此外,尽管嘴上经常嫌弃,周遥还是帮陈嘉把落下一星期的功课都补上了。

    周遥从学校回来,时常脸上带个疤,腿上磕块青什么的,一问,说就是在学校踢球太疯了,脑袋磕球门门框上了。

    “你是踢球弄的吗?”他爸爸难得注意到了,悄悄问他,“不是有同学欺负你啊?”

    “哪能么!”周遥满不在乎一笑,“谁会欺负我啊,谁敢么。”

    “也是,在学校里有几个好朋友就行,能互相帮助着。”他爸点点头。

    这是大实话,周遥在学校交了俩很铁的朋友,一个陈嘉,一个唐铮。谁敢欺负他啊?他们仨没合伙挖坑埋了别人就算不错了。

    每次上下课间操,他就是跟陈嘉一起晃晃悠悠地下楼,走出教学楼,走上操场。下了操,踏着《运动员进行曲》的节奏步点,再一起走回楼道……

    他想起来问:“你们家买冰箱了没有?”

    陈嘉说:“还没呢,要买来着。”

    周遥问:“冰箱不好买么?”

    周遥以前还真没在意,电冰箱之类家用电器都是怎么买的。陈嘉给他讲:“听我妈说,前两天她们科室分下来那个电冰箱票了,但是她手气不好,没抽到票。”

    “这玩意儿还看手气的?”周遥惊呼。

    “我妈在我姥姥家打麻将,永远都是输的,她从来就手气不好,摸不到好牌。”陈嘉无奈吐槽。

    “让我去帮阿姨抽啊!我手气就特好!”周遥是个乐天的,“我爷打麻将,上桌都是让我坐陪,让我帮他摸牌搬牌,说我是童子军阳气盛,我手壮!”

    倘若是周遥家买电冰箱,需要工业券之类的票据么?也不用。毕竟进入九十年代之后,工业品供应放开了,市场上货源丰富了。兜里不差钱的人,你就自己花钱去城里电器商店买去;有点儿门路的,就自己托关系拿到票,去买你看中的更高档的品牌。

    工厂里每年也有定量的工业券发放,由行政科再分发给各个科室和车间。有时候经常是,一个科里就分到一张电器票,却有几十个人眼巴巴等着抽签!国产大品牌大件家电都是凭票,假若想买进口品牌就更不容易,需要从“出国人员服务部”那种地方去买。

    周遥家也不会缺票。周遥上回在家里都听见了,工会主席蔡师傅他媳妇,年后过来他们家串门走动,跟他爸妈说,“我这里有票,给你们家一张电冰箱票呗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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